一个不能走路、苍白枯瘦的女孩正在创造着一个生命的奇迹。15年前,11岁的她患上了肌肉萎缩症,身体便如同被蒸发了水分般日渐消瘦,体重不足35公斤,讲话气若游丝,左眼歪斜。然而,她却怀揣着梦想,创办了一份《竹报》,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请看生活月刊对她的报道——
在何雪青不幸辞世后的一个星期天,我终于走进了何雪青的家——台山平湖路64号501房,雪青的父母接待了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客厅洁白墙壁上悬挂着何雪青的黑白遗像,镜框的周边镶着黑纱。雪青留着齐耳的短发,从镜框里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我。多年绝症的折磨使得她左眼歪斜,面容瘦削得似乎只剩下颧骨,然而,她的眼睛却充满灼人的渴望,她的微笑洋溢着坦然与自信,以至我一时间竟疑心雪青是否真的离开了我们。然而,雪青母亲那红肿的眼圈、哽咽的声音又使我没法回避这痛苦的事实。雪青的父亲在与我稍事寒暄的当儿不时从房间进进出出,给我看有关雪青文章获奖的证书以及政府颁发给她的各项荣誉证书。我想,此刻,这位父亲的内心一定是充满了哀痛的,然而,也一定是满怀着骄傲与自豪的。他喃喃地说,雪青乖女并没有走,你看,我正在整理她的稿子呢。我默默地点点头,是的,雪青,你并没有走。虽然,在生命的长河里,你只活了短短的29年,你的名字以及你创办的《竹报》却如点燃的烛光,不只照亮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更为无数热爱文学、热爱生命的人们指明了方向。生命,原来也可以创造这样的辉煌呵!
相比于雪青,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幸运,虽然,我们每天的生活只是循环往复,吃饭、穿衣、走路、上学或者工作,我们不知道,这平平常常的日子其实就暗藏着快乐的禅机,我们对自身的幸福视而不见,因为命运眷顾我们,让我们拥有健全的四肢、健康的体魄。我们从来便没有失去,因而也意识不到拥有的珍贵。只是,对于正处花季的少女何雪青来说,这些最质朴的快乐在她13岁的时候就被命运无情地掠夺了。
少年时的雪青,喜欢拉着好朋友的手上学,一路唱着歌回家。每次郊游活动都少不了她跃动的身影,每一次作文比赛都少不了她获奖,老师们在课堂上把她列为学习的榜样,同学们私下里把她作为竞争的对手。那时的雪青心中燃着一把理想的火炬,正一心一意地向着阳光地带欢快地朝前奔跑。
谁也没法预知命运无常的手是如何横空出世,把雪青所有缤纷的梦想攥得粉碎。到了上小学4年级时候,一向喜欢乱蹦乱跳的雪青忽然隐隐地觉得,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开始不时侵蚀她的全身,双腿常常发软,走路的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跌倒。家人以为心爱的女儿得了肝病,便依此求医治疗,整整一年过去了,仍不见有任何好转,于是,忧心忡忡的父母便匆忙携女儿到广州会诊。
“知道吗?你女儿患的是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肌肉萎缩症!”
医生的一席话如当头一棒把何雪青的父亲何伙灵击懵了。据说得此病患者全身肌肉将逐渐萎缩,直至死亡。目前世界上还没有治好的先例,而这种病又极为罕见,在人群中发病率为十万分之一。想到正处花季的女儿到了青春期,就将在痛苦中慢慢地耗尽生命的灯油,这位任职于台山英达利企业集团的工程师禁不住心如刀绞。其时正是1983年4月18日。可怜的雪青刚刚在同学的祝福声中度过了她13岁的生日。
13岁,对于许多女孩子来说,意味着阳光、雨露与鲜花,然而,对于何雪青来说,13岁,是意味着再也不能蹦蹦跳跳地走在上学的路上;再也不能和村里的小伙伴到河里冲“龙舟水”;再也不能迈进梦中的大学校园,长大了再也不能到黄山观云海,赴泰山看日出,再也不能,不能……
多么残忍的“不能”呵!何雪青猝不及防地被命运的巨手击打得摇摇欲坠。那个深秋的夜晚,何雪青关闭了电灯,如同一只受伤的困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一会儿疯狂地牵扯自己的头发,一会儿仰天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一会儿又纵身趴倒在床上,母亲在门外一声一声地呼唤,弟弟一次又一次顽强地敲门。然而,万念俱灰的雪青是再不愿意开门了,她没法想象如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向着死亡迈进。沉沉的黑夜中,雪青想到母亲房间的安眠药、厨房那根粗大的麻绳,还有城东那条清澈的小河……也许唯有它们可以帮助她,让她离开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想到这,雪青扭亮书桌上的台灯,怀着无限的歉疚和感激,流着泪水,给父母写了一份长长的遗书,也不知什么时候累了,写不动了,雪青便趴在桌上昏然睡倒了……
天亮了。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房间,洒落在桌上的“合家福”上。照片中,弟弟淘气地揽着她的腰,妈妈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下巴托着雪青的头上,爸爸则一脸满足地昂首挺胸,对着镜头。雪青凝视着照片,泪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眶。然后,她又看到压在书桌玻璃下的那张和老师同学们在上川岛的合影。当日在海上冲浪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她记得,那个夜晚,站在浪涛汹涌的海边,老师对她说,好好地聆听大海吧,大海是如此的宽阔,所有的欢乐、所有的痛苦它都能够包容,理解了大海,以后就能坦然面对人生的一切风风雨雨。那时的雪青似懂非懂,然而,此刻,她的脑海里忽然想起那无边的海,那深沉的浪涛声。
日影在一点一滴地移动。客厅里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一阵激越的音乐,那时的雪青尚不知这是用心良苦的父亲在用贝多芬的《命运》来激发她活下去的勇气。雪青只觉得音乐中有一种直逼人心的力量,这力量引领着她的心灵从无底的黑暗的深渊向上攀援,攀援……她不自觉地打开房门,大厅里坐着她的亲人,还有她最贴心的好友,她的老师,桌上摆着她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正冒着腾腾热气……雪青猛然扑到母亲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雪青终于意识到,她舍不得这一切,她没有理由轻易离开这个世界,她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活着——尽管死神正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窥视着她。
在经历了心灵滴血的洗礼之后,何雪青拒绝老师休学的劝告,以顽强的毅力再续着她未竟的学业。在通往学校的路上,别人轻轻松松走5分钟便到了,而她却蹒跚着坚持了半小时,炎热的夏天,汗水滴落在沥青路上,还未来得及蒸发,又一滴汗水滴了下来;下雨天路滑,一不小心跌倒在地,风有力地拉扯起雨伞,头发便湿漉漉地粘成一团乱麻。多少次,雪青摔倒,被人扶起;再摔倒,再被人扶起,就在这摔倒与扶起的循环往复之中,何雪青以惊人的毅力坚持读完了初中,然后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校园,告别了外面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没有人能够挡住死神向着何雪青一步一步地逼近,然而,只要有一分的希望,人们都会尽上百分之百的努力。
尽管明知女儿患的是不治之症,但何雪青的父亲仍然执拗地四处搜集关于治这种病症的资料、报纸、杂志,并按有关线索写信到四川、长春、安徽等地向专家求助,还请了不少的气功师、针灸师、医生、专家来给女儿治病;退休在家的老伴,每日将海鲜从家乡运到台城出售,以帮补家计,还要照料女儿洗漱、冲凉、睡觉时翻身、醒来后坐到书桌旁,而弟弟每晚临睡前都为她按摩、活动手脚……雪青初中的同学,较往日走动得更频繁了,她们常常给雪青打电话,与雪青分享自己的心情、学习以及种种,家里有好吃的,还不忘给雪青捎来一份;每逢雪青生日,大家便相聚在雪青家中,点蜡烛,切蛋糕,唱生日歌,为雪青许愿,小屋里洋溢着年轻的欢声笑语。难怪雪青心怀感激地在文章中写道:“唯有在亲人中间,在友人周围才有一个位置,真正的,属于我的位置。”
退学之后,雪青想起了老师送给她的毕业赠言:扬长避短,造福人类。她不禁认真地审视自己的“长处”。她想到了文学——每一次的阅读都带给她莫大的精神满足,每一回的展纸铺笺都令她获得心灵的安慰。她喜欢在真诚的倾诉中与世界沟通。还在上学的时候,何雪青就曾和一班喜爱舞文弄墨的朋友办过一份手抄杂志。在何雪青的家中,我看到了这份题名为《寻荡》的刊物,刊载的都是颇有文学潜质的学生的作品,文字虽然略为稚嫩,却弥漫着浓烈的生活气息。难得的是,里面所有的文字都是何雪青一笔一画亲自誊写的,字迹刚毅有力,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精神力量。
毕业后一颗对文学执著追求的心并没有因此而沉寂。对人生的思索、对亲人的热爱、对友人的感激统统化作了笔底波澜。喧嚣被关在了门外,激情在内心汹涌。一篇篇稿子在何雪青的沉思冥想中化作了铅字。她的散文《怜悯》、《念外公》在两届台山市艺术节上分别荣获了二等奖和三等奖。雪青以对文学不息的追求证明了自身价值的存在。
在何雪青的心中,一直深藏着一个夙愿。不只为了自己的文学事业,更希望能为执著于文学的青年提供一片可以交流的园地。
从1994年下半年开始,何雪青在坚持写作的同时,开始与几个好友酝酿,筹办一份纯文学的小报。朱艳仪、黄丽琼、“胡涂”、伍晓梅等几个对文学怀有相同志趣的年轻人,与何雪青走到了一起。联系内部准印号、组稿、排版、跑印刷、校对……经过数月的筹备,一份定名为《竹报》的小报终于在1995年1月正式诞生了。之所以取其“竹”字定名,是取其节节虚心、清纯长青的特性。同时也暗寓了“竹报平安”的吉祥之意,希望雪青能早日康复。编辑部就设在何雪青家中。那天,捧读第一期带着墨香的《竹报》,雪青和朱艳仪等激动得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雪青的父母特意弄了满桌的好菜,以酬劳她们连日的辛苦。雪青的脸上更是洋溢着由衷的喜悦,所有的苦难都算不得什么,只要有了文学,有了《竹报》,人生便会亮丽起来。
然而,雪青并没有如期待中的走向康复。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体重不足35公斤,说话声若游丝,中药必须天天服,天气稍为转凉,雪青便要感冒——这于一般人或许算不得什么大病,然而,对于雪青这样的绝症患者来说则随时可能引发生命危险,因此,一年之中,总有几次因为感冒被父母送到医院留医,而每每从医院出来,雪青便迫不及待地让母亲把自己扶坐到椅子上,读信,复信,阅稿,发排……一个正一点一滴地消耗着生命的油灯的女孩子,就是这样日以继夜地向命运索要着有限的青春与时间!
《竹报》开始虽然只是一份油印的八开两版小报,但确实为文学爱好者带来了福音,《竹报》显得真挚、朴实。《竹报》在短短的时间内不胫而走,不少省、市级作家、文学爱好者以及在校学生,明知没有稿费,也愿意往《竹报》投稿。
《竹报》是成功的,但又是艰难的。《竹报》每期自费印发600份,约需经费600元,雪青家里因为给雪青治病,补充营养,早已是捉襟见肘。然而,亲人们仍然咬紧牙关,不让女儿有半点失望。《竹报》的发行,牵动了无数人的心。台山市文化局予以大力支持,使《竹报》由原来的油印、复印改为胶印,并增大了版面;市委宣传部、民政局、市残联等也予以关心;电台、电视台、省市报纸曾先后报道了何雪青的事迹;几乎每期《竹报》上面都登载了许多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慷慨解囊的数目。何雪青的身边,也聚拥着越来越多对文学有着共同追求的年轻人,来自天南地北的信件和来稿如雪花一样飞到家中,令何雪青忙得不亦乐乎。雪青说过,生命的价值不在于你拥有什么。而对于一个身患绝症,游离于生命边缘的人来说,有什么比体会到自身的价值更令人安慰呢!
生活中的何雪青,在写作和编报之余,其实也有着极广泛的爱好。因为足不出户,她总是怀着极大的兴趣听父母和前来探访的同学讲述外面世界的种种。偶尔,她会让母亲把她抱至窗前坐着,羡慕地看着那些在阳光下自由行走的人们。雪青特别喜欢看体育节目,每每在足球赛开场前总要打电话通知她的好朋友,一边看着一边还激动得手舞足蹈——严格地说,只能是手舞了。如果是深夜,她还要让弟弟把她抱到客厅看足球节目;旅游节目也是雪青不容错过的。新疆的大漠戈壁、哈尔滨的漫天飞雪、阿里的神山圣湖、华山的险峻雄奇……无一不牵动她深深的向往。可惜雪青至今最远才到过100多公里外的广州。也许,一个人自己无法实现的梦想总会以另外一种形式作为补偿表现出来。作为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子,雪青还曾收到过令她怦然心动、面红耳热的求爱信。关于爱情,雪青不可能没有过憧憬,然而,雪青也清楚地意识到,命运已经剥夺了她爱的权利。然而,在她的心中又有着更为博大的爱,爱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文学、她的《竹报》以及所有热爱与支持着《竹报》的读者……
1997年6月。尽管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黑色的日子迟早要降临,但当它真的到来的时候,谁也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雪青因感冒引发肺功能衰竭而辞世,年仅29岁。6月7日,在台山殡仪馆悼念堂,满堂白发苍苍的前辈及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沉痛中悼念着这位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杰出青年。人们不会忘记这位敢于燃烧自己,给世人传递温暖的使者。1997年5月,台山市授予何雪青以“优秀文艺工作者称号”;同年7月,广东省人民政府也为何雪青颁发了“广东省自强模范”的荣誉证书;雪青的父亲正在整理雪青的文稿,准备为她结集出书。《竹报》在何雪青的亲人以及朱艳仪、黄丽琼等人的努力下正一如既往地办下去,就在雪青离去后的9月,《竹报》又出版了最新的第14期……雪青,你会含笑九泉么?